当你看完这篇文章,你也就看完了这篇文章。
是不是很无语,回想你上一次这么无语,还是在上一次。
想必我已经完美为大家示范了近日最流行的网络文体“废话文学”,废学家的废话输出正在席卷短视频和社交媒体,成为梗语言霸主。如果你接着往下读,那也将收获到废话文学走向正轨的“万恶之源”: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在B站,《废话连篇》《废话的艺术》等视频播放量均超过400万,同类视频热度迅速飙升,每天都有人在考据学习“废话文学”。在微博和抖音等平台的#废话文学#相关话题下,废话创作更是如火如荼,其中高赞不乏名家著作,以及名言的废话改写。毕竟鲁迅先生在其散文《秋夜》中早有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但鲁迅可从没教过废话文学,《秋夜》全文肃穆深邃,以物言志,一树一花,一鸟一虫皆有象征意义,此处重复并拆分两个短句的写法也是为了体现当时孤寂的心境。而当代的废话文学,崇尚意义的绝对消解和完全否定,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说了一堆话又好像没说。
但凡有一句不是废话,都不配称之为废话文学。
其实这种流行很好理解,当代职场的各种互联网黑话,网络平台的营销鸡汤,影视剧里的台词,又何尝不是废话连篇,生活中充斥着虚伪又莫名其妙的无效沟通,在玩梗文化大行其道的当下,人们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用无聊对抗无聊。
于是我们看到,类似的语言狂欢愈发频繁地上演,去年“凡尔赛文学”大火,再到今年的卑微文学、废话文学等,这种戏谑性语言范式都是具有反讽与抵抗意味的狂欢式戏仿行为。其实从网络时代伊始,成为符号或者梗的网络语体“流行病”,就一直存在,只是症状和传染性都更加荒诞了。
但在过去,他们还不叫文学而已。
01 从XX体到XX文学
网络新语体的滥觞可以追溯到2006年,梨花体的横空出世。
有网友以女诗人赵丽华的名字建了一个网站,发布了赵丽华以往的一些“口水诗”作品,同时炮制了一些伪诗,此后天涯论坛上出现大量转贴,一时间引来众多网友围观、嘲笑与模仿。
彼时,那首《一个人来到田纳西》堪称经典原本: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诱发了“万人齐写梨花体”的奇观,也造就了第一次网络新语体的模仿狂欢。
说是风格独特也好,语言平实也好,无论如何分析,这种粗糙的写作方式,乏味而无聊的语句,经过断行就成为“诗”的荒谬性本身,就足以在网络语境中被放大并嘲讽,引发文字游戏。在网友总结的“梨花体”四种写作方式之一中:一个有口吃的人,他说的话就是一首绝佳的梨花诗。
之后数年,网络新语体成“井喷”之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据相关统计,曾经在一年内出现的流行语体就多达40多种,包括:“凡客体”、“见与不见体”、“淘宝体”、“Hold住体”、“TVB体”、“咆哮体”等等。
后来又有“甄嬛体”、“陈欧体”席卷网络,各种新语体的造句狂潮一直方兴未艾。除了词汇和缩写以外,那时人们就已经非常热衷于在网络上创造和模仿结构性的句式表达,流行速度很快,生命周期很短,但还不敢称之为“文学”二字,大多数只是跟风抖个机灵、彰显幽默罢了。
我们不加以赘述网络新语体的发展变迁,而是想要强调这种“流行病”在网络土壤中长期存在,并且影响力也随着网民规模的扩大而扩大。2012年,我国网民规模达到5.64亿,全年共计新增网民5090万人,互联网普及率为42.1%,此时新词、新语体已经层出不穷,出于网络交流、调侃、自娱等目的,各种兼具传统口语和书面语特点的交融性语体主要以句式模仿的形式体现。
而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止到2020年4月,中国网民数量为9.04亿人,互联网普及率高达64.5%,我国手机网民规模达8.47亿,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1%,与五年前相比,用户月均使用移动流量达7.2GB,为全球平均水平的1.2倍。
这种语言游戏的戏仿盛宴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加入了句式模仿以外更多的内容创意性,并在称谓定义上从语体变成文体,从XX体升级为XX文学。
2020年年底,“凡尔赛文学”肆虐流行,并被《咬文嚼字》杂志列入年度流行语。“凡尔赛文学”最初起源于豆瓣的“凡尔赛文学研习小组”,网友“小奶球”称其灵感源自于描绘18 世纪末法国凡尔赛宫贵族生活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而所谓的凡尔赛文学,就是指那些欲扬先抑、明贬暗褒,看似抱怨实则炫耀的文字,通过表达不满的方式,来向外界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的高贵不凡。
经典造句如下:“老公给我买了一辆粉色的兰博基尼,真的好丑啊,要怎么跟他说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而微博博主蒙淇淇77所书写的那些看似抱怨的日常絮语中散发着浓重的表演意味,无一例外不透露着生活的优越,秀恩爱、秀别墅、秀奢侈品,让“凡尔赛文学”正式成为一门显学。
狂欢开始了。“凡尔赛”成功由本义“法国贵族宫殿” 到转义“自谦式炫耀行为”的变化,大众又以玩味和戏谑的方式竞相模仿,一时间,对于公众人物“凡学”考古和普罗大众的“凡学”创作轰轰烈烈,除了金钱和财富上的凡尔赛,还有“学术凡”“颜值凡”“精英凡”等文本大量涌现,万物皆可凡。
“凡尔赛”只是一个概念,具体的“文学”内容自己填充,甚至形式也可以多变,这可能也是相对于以往过分局限在句式上统一的“咆哮体”、“甄嬛体”等网络新语体,XX文学最大的创作跃迁。
于是,经“凡尔赛文学”一役,由“糊弄学”衍生的“糊弄文学”又迅速流行,由“舔狗日记”升级而来的“卑微文学”也风靡抖音,除了这些广为传播的,其实还有油腻自信的“丫头文学”,和更早期出自粉圈的矫情“咯噔文学”等。
以卑微文学为例,其实是曾经的舔狗语录与“宝”这一昵称搭配出的新火花,往往以“宝”开头,以“舔”贯穿,以悲惨的反转喜剧性效果结尾,语气委屈又小心翼翼,每句话都卑微到尘埃里,伴随着夸张的自我贬损和强大的幻想能力,引发无数“舔狗”的强烈共鸣。
经典造句如下:宝,今天我像往常一样,给你发早安、午安、晚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终于我感动了你,你整整回复了我五个字:你去吃屎吧。
王思聪与孙一宁舔狗式聊天记录的热度狠狠推了“卑微文学”一把,今年6月,“卑微文学”在抖音上的话题播放量达到9.5亿次,许多视频获赞超百万,相关话题也屡上热搜。从概念出现到话题走红,卑微文学也和凡尔赛文学一样,发散到其他领域,除了爱情里的卑微文学,还有职场里的卑微文学等。
然后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废话文学,看起来毫无意义,读之后也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三人行,必有三人。”“姜还是老的老。”“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不崩的。”越来越多废话式的“名言警句”被变形改造出来,并且源源不断、活学活用于其他一大段废话中,都是看似正经,但以一种重复、套环、打太极的手法生产废话,达成对废话输出这件事本身的双重讽刺。
没有人不想好好说话,但在流行的网络语体或文体中,对抗和沉沦都变得更加容易。
02 降维的文学,升级的反讽游戏
其实我们现在来看,从本质上,最初的梨花体甚至也是废话文学的一种变体。
尽管它没有以废话总结废话,或者废话解释废话的形式达到废话回环和呼应的灵魂效果,但它至少完全符合废话文学所想要对抗的那种形式主义。
可以说,任何一种语体或文体的流行,初衷都多少源自某种语言形式的荒诞猎奇和戏剧性,从而引发人们进行模仿戏弄的冲动,原先或许是搞笑幽默的成分居多,但这种创作的“反讽”和“对抗”性在后期的XX文学中不断进阶,并在“凡尔赛文学”中达到峰值。
“凡尔赛文学”本身是一种中产式的炫耀,但在这场“凡学”创作的戏仿狂欢中,却完成了对消费主义的调侃与解构。当语言带上了戏谑的面具,人们似乎有了对阶级、贫富等差距抵抗与反叛的勇气,以一种反向嘲讽的方式表达不满,并在互联网狂欢氛围中获得立场加冕。
事实上,炫耀、炫富或者说装逼,一直都是最被讨厌并遭至吐槽的行为,但这种拜金、物欲和消费主义的虚荣心却从未衰退。伴随着80后、90后一代人成长起来的青春文学中,就随处可见“凡尔赛式”炫耀的踪迹。
郭敬明的“著作”《小时代》中,顾里的金句“浦东的空气,无论什么时候闻起来,都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就深得凡尔赛文学的精髓。
彼时,“小时代”之风正盛,字里行间的高贵气息和奢侈品品牌英文令人炫目,不少年轻人追随羡慕。十年后,他们会觉得这是黑历史,对其做作和浮夸极尽吐槽,一笑了之。而现在,人们想要戳破那种虚伪与矫饰,正是通过文字创作去展现这种虚伪。
“文学”一词的门槛降低了,拼贴模仿就能称之为XX文学。但叛逆性却指数级增长,并且消极的反讽游戏愈发让人上瘾。
卑微文学亦然,卑微其实也是刻意展示出来的“卑微”,通过对低尊严行为的反讽,指向那些在情感关系中不对等的投入与回报,从而进行自嘲与解构的自我疗愈。
但在这种自我贬低和自我想象的舔狗话术里,其实又充满了自怜和自恋,以及隐含了对对方的情感绑架和道德审判。
“即使我如同舔狗一般卑微,但我仍然持有‘她被我打动了’的自信。”这是卑微文学的叛逆奥义,但你又很难去指摘这种自信,毕竟它或许也是自嘲的一部分,在一开始就宣布放弃所有尊严和意义,这似乎是一种立于不败之地的反讽技巧。
而“废话文学”自然是对这个信息爆炸,同样也是废话爆炸的时代最好的反讽。
在“废话文学”出现之前,“糊弄文学”其实已经提供了一套在人际交往时面对别人无聊追问的敷衍话术,宗旨是“能糊弄就糊弄,能将就就将就,狠起来连自己都可以糊弄。”在不重要或者难以推脱的事情上,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绝对不愿意花时间进行有效的信息传递。但“废话文学”显然更为激进,不仅不提供增量信息,还要制造重复语句来对抗信息、消解意义。
如今的互联网时代,人们通过各种方式生产并传播着大体量又高密度的信息,但信息的质量却被一再稀释。在人人都能进行观点输出的网络社交媒体中,在社会报道、职场话术中,充塞着那些不知所云、模棱两可的媒介信息和语言垃圾,信息通胀的幅度远比“梨花体”年代要夸张,人们对此的情绪更加疲惫,也更加消极。
而年轻人流行的对抗价值观是“躺平”,所以应对语言垃圾的方式也就是制造语言垃圾,并且垃圾话的传播速度快、娱乐性强、破坏程度又高。当人们看完一篇新闻报道却发现没有任何实际的有用信息时,发动“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废话文学嘲讽,可谓“以毒攻毒”的良方。
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对表演有过阐释, “与其相信给予的表达,还不如信赖流露的意义” 。在梗与玩梗的表演之间,这些语言游戏实际上都流露了一种情绪的负面与厌恶,反讽既是释放焦虑,也是追求价值认同。
03 消解到最后,一无所有
但毫无疑问地,所有这些意在抵抗和解构的网络文体最终都滑向了空洞,在狂欢过后步入虚无。
就像人们制造出网络热词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泛滥成灾,必然又会对其产生反感,这或许是所有网络词汇的流行“反噬”,也是许多原本就没有生命力,甚至对语言造成僵化、侵害的热词稍纵即逝,终将被淘汰和遗忘的历史进程。在不久之前这些词汇是“奥利给”“集美”,现在是“绝绝子”“YYDS”等,相信大多数人此刻都对其深恶痛绝。
但网络语体或文体或许承载了比网络词汇更高级的“内涵”,毕竟相对于网络词汇单调且明显的“语言贫乏症”,它不是纯粹的重复使用,而是带有创作性的二次建构,网友可以自认为是在戏仿中完成一次后现代的语言行为艺术。
但随着人们对各种文本的过度使用和放逐,意义和消解意义都陷入了平面化,这场抵抗无可避免地失去了方向。
“凡尔赛文学”后又诞生了“反凡尔赛文学”,都是通过“倒错”的话语实践对中产揶揄,对草根自嘲,但这种源于阶级矛盾的结构抗争性在网络狂欢表演中偏离初衷,对文本的符号狂欢最后总是超过内涵本身,一群人用表演获取流量,还有一群人在用表演“表演”获取流量,谁是玩家?谁是讽刺家?谁又是讽刺“讽刺家”终极大家?意义的“消解”在所有人的插科打诨中彻底沦为一场游戏。
而当“卑微文学”的玩梗态度进一步消解了爱情背后的复杂性和严肃性,人性被“舔狗”的标签捆绑,崇高的情感被降格,不在场的客体被忽视,都化作“接盘侠”“喜当爹”的哈哈大笑,其实是“娱乐至死”的又一种注脚。
刺猬公社曾在相关文章中指出,当一个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真实遭遇死缠烂打的“舔狗”或是油腻的“自信男”时,那这种卑微或霸道的、土味的话术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骚扰呢?
在这种狂欢的、戏谑的文体流行背后,很少有人去深究,过度玩梗的情况下,我们的自嘲是消解了一部分荒诞性,但也慢慢消解了最初的那种对抗性。
如果你用“废话文学”来奚落周围环境的某种废话输出,这是对抗无聊,但如果你沉迷于利用这种废话文体来表达自我,那就只是无聊。说多了废话,也只是个废人而已。
废话文学,只有废话没有文学,当网络文体流行病的高烧褪去,“一种随波逐流带来的缓慢死亡使一切创造和叛逆的本能遭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