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文化的发展,在有宋一代达到了光辉灿烂的顶峰。而作为宋代文化系统的主要建构者,与文化话语的主要承担者的宋代文人,其文化品格与心态模式也是在文化与历史研究中屡屡被审视、研究的课题。
宋代文人多元化的特质
不可忽视的是,宋代文人的身份往往呈现多元化的特质,一般而言,表现为官僚、儒者和文学家三者的统一。但以官僚而言,宋代文人受皇权待遇极为优握,在宋太祖“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政策,与科举选官制度空前发展的背景下,宋代文人可以极为全面地参与政治制度的运作,达到了“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的盛况,文人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做到野无遗贤
在钟鸣鼎食,席丰履厚的官宦之外,亦有“四举开封府籍进士不第,退居泰山”,开张道统,教授门徒的名师如孙泰山者;有“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梅妻鹤子,悠游林下的隐士如林和靖者,也有“枯然遗老,游食江湖”,飘零江海,吟咏风月的江湖文人如姜白石者,即便那些成功迈入臀缨阶层的文人,在北宋有新旧党争,南宋有奸相专权,于仕途极少能一帆风顺,直入青云,因此不免去留之思,进退之忧,地位虽高,对人生无常的悲剧性却不能无有体认,于“官僚”的身份中,既体现积极进取的事功精神,也有退隐林泉的隐士倾向,在心态中表现为官僚隐逸的矛盾。
若以儒者而言,也与苦守一经以至皓首的汉儒不同,一方面在待遇极为优握的鼓励下,宋儒普遍积极任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力图纠正“至于五季,变化殆尽”的士风,高自标持作为“帝道之纲”的儒家道统,以“人能弘道”(《论语·卫灵公》)为己任;另一方面,宋儒往往尚博好读,涉猎极广,钱穆总结为“一曰政事治平之学,一曰经史博古之学,一曰文章子集之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思想依归也呈现出以儒为本,以释老为翼的丰富性,并非纯粹之儒。
而且所谓“文章子集”之学,必不仅包含诗文等正统文学,还有“小词”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形式,并且在市民文化逐渐兴起,通俗文学进入文学接受视野的宋朝,文人是不能不受影响的。况且儒者以“道统”自任,有“赞天地之化育”(《礼记·中庸》)的理想,肩负着“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孟子·万章上》)的自觉责任感,讲学时不能只高谈性理之学,还需从“旧用饮食”(《诗·小雅·天保》)处入手,且在童蒙求我时,若以艰涩之语教之,必至再三而读,故在雅俗之间,必须求得某种平衡,体现为雅正一通俗的矛盾。就算是文学家一种身份,也牵涉到文道之辩,存在着文学一道学的矛盾,以上数点,均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值得注意的地方
从这几处可以看出,竹溪对于《庄子》在文学史上影响之体认,基本还是囿于寓言譬喻、文势建构等技术层面的,但也有两处值得注意:《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瓤之种……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德充符》:有人之形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所谓“细绎”者,出自《汉书·谷永传》,原文作“燕见细绎,以求咎想”,颜注曰:“铀读作抽,细绎者,引其端绪也”,大体是指理出头绪的意思。朱子谈人读书之蔽,说“只要去看明日未读底,不曾去细绎前日已读底。须玩味反复,始得”,又论观《尚书》中上古明君贤臣之言行,曰“最好细绎玩味,体贴向自家身上来”,因此大致有仔细思索体味,以求见微知著的意思。
则由《庄子》细绎出其他文字,大致是指对于《庄子》原文有较深的心得,得到启发,从而在这种心得与启发指导下创作的过程。问题在于,这种思索玩味的过程,往往个人色彩极为浓厚,“细绎”究竟在何种层面上发生,如何发生,甚至是否发生,都难以作理论上地审视和确认。
先从所举第一例而言,竹溪认为“细绎”了许多文字,但未指明到底“细绎”出了什么文字。观其意大概有两种,一是形式的“细绎”,《庄子》采用的惠施与庄子问答之事,“未必有之”,乃是虚构,于是便启发了汉赋乃至后世散文如韩愈《进学解》、苏轼《前赤壁赋》等中主客问答体的产生;二是内容的“细绎”,这种于琐事中谈玄理的议论方法,启发了后世禅家话本中“打机锋”、“做话头”的产生。
按一般认为汉赋中“客主以首引”的主客问答体自枚乘《七发》始,若说以《庄子》中惠庄问答为“原”,充其量只能算一种推测,学理上的支持实不充分,而佛教文学更有独有的发展历程与脉络,更难以说由《庄子》而来。第二例中,竹溪更作惊人之论,认为昌黎《送孟多野序》全篇由《德充符》结尾一“鸣”字生来,这两篇文章之间,从风格到内容,联系更是稀薄如纸,与其说是韩愈的“细绎”,倒不如说是竹溪本人的“细绎”,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口义》对于《庄子》在文学史上被接受被继承的体认,大多以此种方式进行,《口义·陈梦炎跋》评为“一则曰此文字妙处,二则曰此等语奇特,此等字精神,虽昌黎、太白夺换处,勘破殆竞”,在此无庸细述。
从上可知。竹溪的文评《庄子》,明确说明了《庄子》与同时代其他文学创作在风格上的特出之处,赞扬了其独有的浪漫主义风格,也注意到了《庄子》在文学史上具有典范地位的文学发展实际,并也试图予以具体说明,这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竹溪所指出的后世文字对于《庄子》的借鉴与接受,多是出于其本人的主观感觉,读书所至,信口而发,而缺乏理论上的支持,某些论断也经不起学术上的审视,这是令人遗憾的。
九渊一例中,《庄子》仅提九渊之三,有欲尽不尽,回味无穷的韵味之妙,而朝三一例中,《庄子》有剪裁巧妙,详略得当的章法之妙,胜于《列子》。按《竹溪》不仅作《庄子口义》,亦作《老子口义》、《列子口义》,故有此心得甚深之语,当为的评。而竹溪留意到的,不仅是横向比较,也有后世文学作品中对《庄子》继承、发展的纵向联系。秦汉以后,中国文学受到《庄子》影响之久之巨,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其自然主义的美学思想,浪漫主义的文学风格,还是寓言、譬喻、铺排等写作技巧,都在后世的文学创作与文论研究中找到回应。
而竹溪在《口义》中对这一现实状况的体认,首先是对《庄子》的无上赞誉,如《齐物论》中称赞:“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四句为“千百年独到之论”,以《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等四句的“下语开阖处”为“前后能文之士,用此机关不少”,以及如前引文的“岂可及也”“为文字者无非窃其机关”。
结语
就以竹溪而言,其为端平年间进士,官至中书舍人,不可谓不高矣。然其曾进为高官,亦有退于故乡闲居之时,吟诗有“不羡笔书黄纸尾,但吟诗拌白髯须”的悠游林下之句,亦可谓之隐逸气象,而《口义》者,即其“纤忧而娱老”(《口义·林经德序》)之作。其同时也为艾轩学派学统之继承者,曾上言为艾轩、网山、乐轩三先生请溢,亦于故乡建三文书舍,拥皋比讲学,同时也是儒师身份。
再加上身处艾轩学派,较为重视文学创作,其心态中官僚与隐士,学者与儒师,文学与道学所构成的三对矛盾在《口义》中亦有反应,若加以稍作审视,对研究应不无裨益。